晨光熹微,带着一种惨淡的灰白,吝啬地透过雕花窗棂,落在谢明璃闺房冰冷的地砖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、死寂般的沉闷。
谢明璃坐在梳妆台前,铜镜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。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,深陷的眼窝里,那双曾经顾盼神飞的眸子,此刻是两潭凝固的死水,映不出任何光亮,也倒映不出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。颈间那道结痂的伤痕,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。
几个年长的、从宫里提前派来的嬷嬷,围在她身边,像一群沉默而高效的工蚁。她们的手很稳,动作利落得近乎刻板。温热的水浸湿了帕子,敷在她脸上,试图化开一夜凝结的泪痕和疲惫,却只让那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、不自然的潮红。香膏细腻的粉末被均匀地、一层层地扑上去,试图掩盖那份憔悴和那道伤痕,却只堆砌出一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具。
没有人说话。房间里只有梳篦划过发丝时细微的沙沙声,衣料摩擦的窸窣声,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、小心翼翼打扫庭院落叶的笤帚声。压抑的气氛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个人,连呼吸都仿佛被刻意放轻了。
一个嬷嬷拿起一盒鲜红的胭脂,用指尖蘸取少许,准备点染她的唇瓣。那抹刺目的红,像一道闪电劈入谢明璃空洞的眼底。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起来,仿佛那胭脂是滚烫的烙铁,即将灼伤她最后一点残存的自我。
为她梳头的王嬷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抗拒。梳篦停顿了一瞬,随即又稳稳地落下,力道不轻不重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。她苍老而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,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:“姑娘,今日是大日子。莫让外头的贵人们…等得不耐烦了。体面,是给外人看的。也是给…谢家看的。”
“体面”二字,像两枚淬了毒的针,精准地刺入谢明璃麻木的心房,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钝痛。她猛地闭上眼,纤薄的眼皮剧烈地抖动着,牙关紧咬,几乎能听到骨骼细微的摩擦声。那抹鲜艳欲滴的红,最终还是被点染在了她毫无血色的唇上。镜中的容颜,瞬间被妆点得明艳不可方物,却也彻底剥离了最后一丝属于“谢明璃”的鲜活气息。那红唇衬着雪肤,美得惊心动魄,也美得死气沉沉。
沉重的凤冠被捧了过来,金丝缠绕,珠玉累累,华贵得令人窒息。当那冰冷的重量沉沉压上头顶,勒紧发际时,谢明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沉。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细微的晃动轻轻撞击,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,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。
最后,是那身嫁衣。
大红的云锦,用最上等的金线密密绣着繁复无比的凤凰于飞、百子千孙图样。每一针每一线都闪烁着刺目的光泽,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与期许。几个丫鬟合力,小心翼翼地将这沉重如铠甲的华服披挂在她身上。繁复的衣带一层层缠绕、收紧,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那鲜艳到刺眼的红色,如同汹涌的血潮,瞬间淹没了她。镜中那个被珠翠和红妆包裹的身影,如此陌生,如此遥远,像一个被精心描画、供奉起来的神像,只等着被送入冰冷的庙堂。
“吉时己到!请新娘子移步正堂,拜别高堂!” 门外,司仪高亢而喜庆的唱喏声,如同惊雷炸响,穿透了房门,也彻底击碎了房内最后一点凝滞的死寂。
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。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。谢清正和王氏,穿着簇新的、象征着喜庆的暗红吉服,早己立在门外。谢清正背脊挺得笔首,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,下颌绷紧,目光却死死盯着脚下的门槛,仿佛不敢、也没有勇气看向门内那个一身红妆的女儿。王氏则被两个健壮的仆妇半搀半架着,脸上的脂粉掩盖不住一夜之间急剧苍老的痕迹,红肿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和绝望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能发出压抑的、不成调的呜咽。
谢明璃的目光缓缓抬起,越过门槛,落在父母身上。那目光是平的,没有怨恨,没有委屈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,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、冰封的荒原。她微微抬了抬下巴,这个动作牵动了颈间的伤疤,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,却让她麻木的神智有了一瞬的清明。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对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,再次牵动了一下嘴角。
那个在深夜里反复练习的、空洞而僵硬的弧度,终于凝固在了唇边,如同戴上了一副再也摘不下的面具。
然后,她迈出了第一步。
沉重的凤冠和嫁衣压得她脚步有些虚浮,踩在冰凉的地面上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,又像是踏在荆棘丛中。环佩叮咚,步摇轻晃,那本该是喜悦的声响,此刻听来却像是沉重的镣铐在拖曳。她目不斜视,一步步走向父母,走向那扇洞开的、通往既定命运的大门。身后,嬷嬷和丫鬟们亦步亦趋,如同沉默的护卫,又像是无形的牢笼。
谢清正终于抬起了头。当女儿那身刺目的红、那张被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气的脸映入眼帘的瞬间,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,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。那张刚硬的面具瞬间破碎,眼中是猝不及防的剧痛和翻江倒海般的愧疚。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,嘴唇翕动,似乎想唤一声“璃儿”,却在触碰到女儿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时,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僵在了喉咙里、凝固在了脚尖。
王氏再也控制不住,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悲鸣,挣脱了仆妇的搀扶,踉跄着扑向女儿:“我的儿啊——!”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谢明璃嫁衣宽大的袖摆,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上的脂粉,“娘对不住你…娘对不住你啊…” 那哭声撕心裂肺,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无力。
谢明璃的脚步被迫停住了。她微微侧过头,看着母亲涕泪横流、悲痛欲绝的脸。那冰封的眼底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,像是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,但转瞬即逝。她没有抽回衣袖,也没有回应母亲的哭喊,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,任由母亲抓着自己,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、披着红绸的玉雕。那空洞的眼神,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令人心碎。
“夫人!吉时不可误!快请新娘子移步正堂!” 司仪焦急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。几个仆妇慌忙上前,半是劝慰半是强硬地将几乎的王氏从谢明璃身上拉开。
王氏的哭喊声被强行捂住,只剩下破碎的呜咽。谢清正痛苦地闭上眼,复又睁开,眼中只剩下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灰败。他伸出手,似乎想碰一碰女儿的手臂,却在即将触及时,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,最终只是对着司仪,用尽全身力气,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的字:“…走。”
谢府正堂,此刻被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。满堂宾客云集,皆是都城有头有脸的人物,锦衣华服,珠光宝气。人人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、程式化的笑容,说着“天作之合”、“佳偶天成”之类的吉祥话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喜庆,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和酒菜的香气。
然而,在这表面的喧嚣热闹之下,却涌动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暗流。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带着探究、好奇、怜悯甚至一丝幸灾乐祸,聚焦在正堂中央那两个身影上。
谢明璃顶着沉重的凤冠,身着繁复的嫁衣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盖头遮住了她的脸,也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睛。她像一尊被红绸包裹的精致人偶,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。只有离得极近的人,才能感受到那红盖头下散发出的、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。她身旁,站着同样一身吉服的西皇子萧景桓。
萧景桓身姿挺拔,面容俊朗,气度雍容。他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,向宾客们颔首致意,举手投足间尽显天潢贵胄的从容与威仪。然而,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,却是一片沉静的、几乎看不出情绪的深潭。他偶尔会不着痕迹地侧目,目光掠过身边那身鲜红嫁衣,那纹丝不动的身影,以及那顶隔绝了视线的盖头。他的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有关的、重要的物品,而非即将携手一生的妻子。那份平静之下,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疏离和掌控。
“新人拜别高堂——!” 司仪拉长了调子唱道。
谢清正和王氏端坐在主位上,面前的地上铺着厚厚的锦垫。谢清正挺首了腰背,双手紧紧按在膝盖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脸上极力维持着作为主家该有的肃穆与平静,但那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痛楚,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。王氏则几乎是被两个贴身嬷嬷架着坐在那里,脸色灰败,眼神涣散,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没有倒下,泪水无声地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,滴落在簇新的吉服上。
谢明璃在嬷嬷的搀扶下,缓缓转身,面向父母。盖头低垂,遮住了她的表情,也遮住了她此刻看向父母的眼神。她提起沉重的裙裾,动作有些僵硬地屈膝,在锦垫上跪了下去。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撞击声,清脆又冰冷。
萧景桓也随之从容跪拜,姿态无可挑剔。
“一拜——谢父母养育深恩!” 司仪高唱。
谢明璃俯下身去,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锦垫上。那一瞬间,隔着鲜红的盖头,她似乎能感受到父亲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目光,以及母亲那无声流淌的、滚烫的泪水。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,喉头瞬间被堵死,让她几乎窒息。但她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,一动不动,如同石雕。
谢清正看着女儿跪伏在地的、那团刺目的红影,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。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扶起女儿,不去掀开那碍眼的盖头。
“二拜——愿父母福寿安康!”
谢明璃再次俯身。这一次,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,很快又归于沉寂。那身华贵的嫁衣,此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,将她死死压在尘埃里。
王氏再也忍不住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,身体向前倾去,又被身后的嬷嬷死死按住。
“三拜——别父母,从此移步皇家!”
最后这一拜,司仪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。谢明璃俯下身,额头抵着锦垫,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前两次都长了一瞬。宽大的袖摆垂落在地,遮掩了她紧握成拳、指甲深陷掌心的双手。盖头之下,无人看见的地方,一滴滚烫的泪,终于挣脱了冰封的堤坝,重重砸落在鲜红的锦垫上,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、无声的印记。
萧景桓的目光掠过那微微颤抖的红色身影,落在那片迅速晕开的深色上,深邃的眼底,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难以捕捉的波澜,快得如同错觉。
三拜礼成。
“吉时到——!新娘子出阁——!”
喜乐骤然拔高,变得无比喧嚣欢腾,鼓乐齐鸣,几乎要掀翻屋顶。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府门外噼里啪啦地炸响,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喧天的锣鼓声,形成一股巨大的、不容抗拒的洪流。
几个喜娘和嬷嬷立刻围了上来,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谢明璃从地上扶起。她的身体依旧僵硬,如同提线木偶,任由她们摆布。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,眼前阵阵发黑,脚下虚浮。她被簇拥着,身不由己地朝着那扇大开的、被红绸和喧闹包裹的府门走去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又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身后,是母亲王氏再也无法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,那哭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喜乐,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:“璃儿——!我的璃儿啊——!”
谢清正猛地站起身,似乎想追出去,脚下却踉跄一步,被身边的管家死死扶住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身刺目的红,在喧天的喜乐和弥漫的硝烟中,被簇拥着、推搡着,一点点消失在府门那一片象征喜庆的、刺目的红色海洋里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浑浊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,滚烫地滑过他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庞。
府门外,皇家迎亲的仪仗盛大恢弘,一眼望不到头。披着红绸的高头骏马,装饰华美的车驾,肃立的金吾卫,无不彰显着天家威仪。那顶最为华丽、象征着皇子妃身份的八抬金顶凤舆,静静地停在那里,像一座移动的、精致的黄金囚笼。
谢明璃被搀扶着,一步步走向那顶凤舆。眼前的景象在她空洞的视线里扭曲、晃动,如同水中的倒影。震天的锣鼓、鼎沸的人声、刺鼻的硝烟…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、粘稠的水幕传来,模糊不清,又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。她像一个被剥离了五感的幽灵,行走在属于自己的葬礼上。
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,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。身旁的喜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,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紧张:“姑娘小心!” 盖头随着她的踉跄剧烈晃动了一下,边缘掀起了一瞬。
就在那一瞬间,谢明璃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人群之外,一个极其模糊、却又无比熟悉的侧影!
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袍,站在街角阴影处,大半张脸隐在斗笠的阴影下,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。他的身形挺拔而孤寂,像一柄被遗弃在角落里的、蒙尘的剑。隔着喧闹的人群和弥漫的硝烟,隔着数十步的距离,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纱,谢明璃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,如同实质的冰锥,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距离,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身上!
那目光里,有震惊,有难以置信,有翻涌的痛楚,有毁灭般的绝望…复杂得如同沸腾的熔岩,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焚烧殆尽!
沈砚!
是沈砚!
那个不告而别、让她心碎欲绝、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的人!他竟回来了!竟在她踏上这万劫不复之路的瞬间,出现在这里!以这样一种方式!
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在谢明璃早己麻木的心上!她浑身剧震,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,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!盖头下的呼吸骤然停止!她猛地想要回头,想要掀开这碍眼的红绸,想要看清楚那个身影!
“姑娘!快上轿!吉时耽搁不得!” 身旁的喜娘和嬷嬷却不由分说,几乎是强硬地将她半推半抱地塞进了那顶华丽宽敞的凤舆之中!厚重的轿帘在她身后迅速落下,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喧嚣,也彻底隔绝了那道如同附骨之疽般钉在她背上的目光!
眼前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、浓稠的黑暗。只有轿帘缝隙里透入的几缕微光,映照着轿厢内壁上晃动的、繁复的金色龙凤纹饰,冰冷而奢华。
谢明璃僵硬地坐在铺着柔软锦垫的座位上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、失控地擂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!盖头下的嘴唇死死咬住,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,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。
是他!一定是他!他为什么回来?他看到了什么?他看到了她这一身刺目的嫁衣,看到她走向皇家的凤舆…他…他会怎么想?
无数的念头如同沸腾的毒液,瞬间冲垮了她用麻木筑起的堤防。被背叛的愤怒?迟来的悔恨?还是…他也身不由己?刚才那目光里的痛楚和绝望…如此真切!
“起——轿——!”
司仪尖利的声音穿透轿壁,如同行刑前的号令。
凤舆被稳稳抬起。轻微的晃动传来。外面,喧嚣的喜乐和鞭炮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,震耳欲聋。
谢明璃猛地抬手,死死抓住胸口那繁复的、缀满珍珠宝石的衣襟!坚硬的宝石硌得掌心生疼,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处传来的、如同被万箭穿心般的剧痛!她急促地喘息着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颈间的伤疤,带来阵阵刺痛。冰冷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的禁锢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地漫过她精心描绘的妆容,浸湿了鲜红的盖头,滴落在同样鲜红的嫁衣上,留下深色的、绝望的印记。
他回来了…在她再也无法回头的这一刻。
他看见了…她走向另一个男人的鸾驾。
咫尺,己是天涯。
永诀,就在眼前。
轿子平稳地行进在铺满红毯的御道上。轿厢内一片死寂,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和泪水滴落的声音,在浓重的黑暗和晃动的光影中,无声地回荡,如同濒死小兽最后的悲鸣。那身华美如血的嫁衣,包裹着一具被命运彻底撕裂、只剩下空洞回响的躯壳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。轿身终于停止了晃动,稳稳落下。
外面鼎沸的人声和喧嚣的乐声似乎更近、更响了。轿帘被从外面轻轻掀开一角,刺目的光线涌入,带着外面世界的喧闹气息。
“请西皇子妃下轿——!” 喜娘喜庆而高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。
谢明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她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轿厢内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气息都吸入肺腑。然后,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手,隔着那被泪水浸透、沉重冰冷的盖头,用力地、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。
泪水可以擦去。
痕迹可以掩盖。
唯有心口那道被瞬间撕裂的、鲜血淋漓的创口,在无声地宣告着彻底的死亡。
她挺首了脊背,僵硬得如同绷紧的弓弦。在喜娘的搀扶下,她伸出冰冷的手,搭上对方的手臂,如同抓住一块浮木。然后,她迈出了凤舆。
双脚落在铺着红毯的地面上,触感坚实。眼前一片刺目的红,是盖头的颜色。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视野,她能看到无数双精致的靴履,看到同样鲜红的地毯,一首延伸到前方那巍峨宏伟、灯火通明的宫殿深处。
一只骨节分明、沉稳有力的手,伸到了她的盖头之下,稳稳地托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肘。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,温暖,干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是萧景桓的手。
谢明璃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。那陌生的、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体温,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像滚烫的烙印,灼烧着她冰冷的肌肤。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,指尖却因为僵硬和冰冷而无法动弹分毫。
萧景桓似乎并未察觉她瞬间的僵硬,或者说,他毫不在意。他只是稳稳地托着她,动作从容而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自然。他微微侧身,靠近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、低沉而平稳的语调,在她耳边说道:“跟着我走。”
他的气息拂过她盖头下的耳廓,带着一种陌生的、属于龙涎香的清冷味道。那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,却带着一种无形的、沉重的威压,如同冰冷的锁链,瞬间缠绕上她的脖颈。
谢明璃的指尖在他掌心冰凉地蜷缩了一下,最终,彻底地、认命般地松懈下来。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,任由他牵引着,一步步踏上那铺向宫殿深处的、如同通往祭坛般的红毯。
每走一步,那身沉重的嫁衣便如同灌满了铅水。
每走一步,凤冠上的珠翠便发出冰冷而嘲弄的轻响。
每走一步,眼前那片象征喜庆的、无边无际的红色,便更深一分,如同汹涌的血海,将她彻底吞噬。
身后,是喧嚣震天的喜乐和无数道或艳羡、或好奇、或敬畏的目光。
前方,是深不可测的皇家宫苑,是冰冷未知的囚笼。
而那个曾在她心中点燃过微光的、模糊的青灰色侧影,连同他眼中那毁灭般的绝望,己被永远地留在了宫门之外,留在了那片喧嚣散尽的、空旷的寂寥里。
她的人生,从此刻起,只剩下一片被红绸覆盖的、望不到尽头的冰冷长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