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:坠楼惊梦
血珠溅在汉白玉栏杆上,如腊梅灼雪。苏明薇的指尖徒劳抓向虚空,发间金步摇轰然坠地,十二旒冕冠在她眼前掠过——那是顾承煜的冠冕,却被血色浸透。
“明薇!”
呼喊声混着箭雨破空而来。顾承煜的玄色披风卷着腥风扑来,他攥住她坠向城楼外的手腕,指节因用力泛白。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御书房,火舌舔舐着他半边衣襟,焦糊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。
“松手。”她呛着烟咳嗽,腕骨在他掌心硌得生疼,“追兵有二十人,你带暗卫先走……”
“我何时丢过自己的剑?”他忽然笑了,眼尾红痣在火光中妖冶如泣血,“燕云军的银枪能破万骑,我的剑怎么可能折在这种地方?”
话音未落,三支穿云箭破空而至。顾承煜旋身将她护在怀里,铁箭穿透他后背的声音闷响如破竹。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,他的喉结擦过她额角,低笑震得胸腔发颤:“明薇,这次……换我带你回家。”
城楼在火海中震颤。他抱着她后退半步,鞋底碾碎满地碎玉——那是她亲手为他磨的惊鸿司令牌。身后追兵举刀逼近,他忽然低头,用染血的指尖替她理了理乱发:“来世若再遇见,别做将军了。”
“做什么?”她攥紧他染血的衣襟,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。
“做我的……”
话音被崩塌的梁柱截断。顾承煜猛地转身,用身体替她挡住坠落的石梁,最后一眼是他带笑的红痣,和背后刺目的“明”字军旗——林明祯的私兵,到底还是破了皇城。
天旋地转间,她看见自己的血滴在顾承煜眉心,与他的血交融成蝶形。城楼轰然倒塌的瞬间,他忽然发力将她推出窗外,而自己被火海吞噬的最后一刻,唇形分明是三个字:
活下去。
失重感如潮水漫过头顶。苏明薇在剧痛中睁眼,入目是祠堂里摇曳的烛火,以及堂妹苏若雪惊恐的脸——她的指尖还攥着半块染血的凤形玉佩,而案头摆着的,正是前世父亲被诬陷通敌的“罪证”密信。
这一年,她十七岁,及笄宴当日。
这一次,她不会再让任何人的血,冻在寒枝上。
乾元二十三年,腊月廿八,卯时三刻。
祠堂檐角的冰棱子正往下滴水,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珠。苏明薇攥着袖口的冷汗醒来,鼻尖萦绕着上辈子烧焦的味道——但入目却是鎏金烛台上摇曳的烛火,和供桌上摆放的新鲜瓜果。她穿着簇新的月白襦裙,发间金步摇随着呼吸轻晃,珠串相撞声如前世城楼崩塌前的碎玉。
她真的回来了。
“姑娘?您今日要行及笄礼,怎的靠在祠堂柱子上睡着了?”丫鬟茯苓的声音带着薄怒,“若是着了凉,老夫人又要怪罪奴婢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苏明薇抬眼,看见十西五岁的少女攥着铜盆站在门口,发间还别着她去年赏的翡翠簪——这簪子,上辈子正是被苏若雪拿去送给林明祯的暗桩。
“茯苓,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十七岁,“去门口守着,任何人不许进来。”
“姑娘?”茯苓愣了愣,“今日是您的大日子,老夫人说……”
“让你去。”苏明薇打断她,指尖抚过供桌边缘——那里有道极浅的刀痕,是前世她替父亲擦供桌时不小心划的。此刻刀痕犹新,仿佛时光真的倒回了那个雪夜。
茯苓咬唇退下。祠堂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,苏明薇猛地转身,看向身后的楠木衣柜——上辈子,她就是在这里撞见苏若雪偷换兵符印泥。柜门缝隙里漏出半片茜色裙角,像淬了毒的刀尖。
来了。
她屏息后退半步,装作整理供品,余光却死死盯着衣柜。三息后,柜门“咔嗒”轻响,苏若雪探出头来,鬓边珠花上还沾着衣柜里的檀木屑。她年方十三,生得杏眼桃腮,此刻却抿着唇,怀里鼓囊囊地揣着个锦盒。
“堂姐?”苏若雪惊惶抬头,指尖下意识护住锦盒,“我、我来找太夫人的佛珠……”
“找佛珠需要带印泥?”苏明薇开口,声音平稳得令自己吃惊。她上前两步,看见锦盒边缘露出的朱红色——正是父亲虎符专用的“紫宸印”印泥,盒子底部还沾着半片枫叶形状的金箔。
苏若雪脸色骤变:“堂姐何意?这是……”
“这是燕云军调兵专用的印泥,”苏明薇截断她,指尖轻轻叩击供桌,“而我父亲的虎符,此刻应该在祠堂西墙的暗格里。”
她转身走向西墙,袖中短刀早己出鞘。苏若雪惊呼一声扑过来,却被她抬腿绊倒在蒲团上。暗格开启的瞬间,鎏金虎符静静躺在丝绒上,符身却有道极浅的裂痕——与前世顾承煜出示的另半块虎符无法吻合的裂痕。
“你偷换印泥,想伪造调兵记录。”苏明薇攥着虎符转身,刀刃抵住苏若雪咽喉,“说,是谁指使的?”
少女瞳孔骤缩,喉间发出呜咽:“堂姐……我只是见您今日忙,想帮您整理祠堂……”
“帮我?”苏明薇冷笑,刀尖刺破她颈间皮肤,血珠沁出的瞬间,她忽然想起前世苏若雪在牢里撞墙前的眼神——那不是恐惧,而是解脱。“去年中秋,你偷喝我的桂花酿,醉倒在荷花池边,是谁把你捞上来的?”
“是……是堂姐……”
“所以你就用我的救命之恩,换林明祯给你的这点甜头?”苏明薇逼近,金步摇上的珍珠簌簌坠落,“林氏给了你什么?银子?还是允诺你做燕云军副将夫人?”
苏若雪浑身发抖,忽然尖声喊道:“您以为自己多清白?顾承煜昨夜翻您的窗,难道不是为了这虎符?”
顾承煜。
这个名字如冰锥刺进太阳穴。前世今日,顾承煜确实来了——但不是翻窗,而是带着惊鸿司暗桩,以“通敌”罪名查封祠堂。他的绣春刀劈开暗格时,虎符上的裂痕在火光中格外刺目。
“你说什么?”苏明薇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,刀刃却稳如磐石。
“惊鸿司的人就在府外,”苏若雪忽然笑了,唇角血迹蜿蜒如妖冶花痕,“堂姐以为,您拦得住我,还拦得住替天司的人?”
祠堂外忽然传来异响,像是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。苏明薇瞳孔骤缩,反手将虎符藏入衣襟,短刀却未从苏若雪咽喉移开。木门被风雪撞开的瞬间,她看清来人穿着月白锦袍,腰间挂着惊鸿司的青铜令牌——正是前世在灯会与她博弈的顾承煜。
“苏姑娘好大的火气。”顾承煜挑眉,身后跟着两名暗桩,腰间绣春刀泛着冷光,“在下奉圣命查案,还请交出虎符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如浸了雪水的檀木,与前世临死前那句“活下去”重叠。苏明薇指尖发颤,却在看见他袖口露出的血绣时猛地顿住——那绣纹是半只展翅凤凰,与她藏在衣襟里的玉佩纹样吻合。
“顾大人奉的是谁的命?”她开口,故意将“大人”二字咬得极重,“是陛下,还是……林首辅?”
顾承煜眼神微凝,身后暗桩忽然抽刀出鞘。苏明薇手腕翻转,短刀抵住苏若雪颈动脉,金步摇因动作剧烈坠落,珠串散了满地:“顾大人若想让苏三姑娘血溅祠堂,尽管试试。”
“堂姐!”苏若雪惊呼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“我真的什么都没做……顾大人救命!”
顾承煜抬手示意暗桩退下,却往前半步:“苏姑娘可知,私藏虎符是死罪?”
“顾大人可知,诬陷忠良也是死罪?”苏明薇反问,余光瞥见他腰间令牌上的“惊”字——前世她到死才知道,这令牌不仅能调暗桩,还藏着替天司的惊天秘密。“我父亲镇守燕云十载,虎符从未离身。若今日有人想借此生事……”
她忽然松开苏若雪,转身将虎符拍在供桌上,裂痕正对顾承煜的视线:“便请顾大人亲自查验。”
祠堂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。顾承煜眯起眼,指尖抚过虎符裂痕,忽然轻笑出声:“苏姑娘果然聪慧。这裂痕……倒像是被人刻意做旧的。”
苏若雪猛地抬头:“顾大人!您怎能听信她的胡话……”
“三姑娘昨夜子时潜入祠堂,”苏明薇打断她,从袖中掏出半片金箔,“这枫叶金箔是你新做的头饰吧?暗格里的檀木味混着你胭脂的沉水香,当我闻不出来?”
顾承煜挑眉,看向苏若雪的眼神多了几分兴味。少女脸色惨白,忽然踉跄着扑向顾承煜:“大人明鉴!是堂姐她……她与燕云军副将私通,怕事情败露,所以栽赃给我!”
私通?
这个罪名如重锤砸在心上。前世正是这个罪名,让父亲被剥去官服打入大牢,燕云军副将当场被斩,头颅悬在城门十日。苏明薇攥紧短刀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,却听见顾承煜忽然轻笑:“哦?证据呢?”
“昨夜有人看见她在花园与人私会!”苏若雪急切道,“那人穿着燕云军的铠甲,手里还拿着……拿着惊鸿司的令牌!”
祠堂内气温骤降。顾承煜身后暗桩猛地抬头,手按上刀柄。苏明薇却在听见“惊鸿司”三字时,忽然想起前世顾承煜被剜去双眼的场景——他至死都没说,那夜出现在花园的人,其实是他本人。
“顾大人的令牌,原来这么容易仿造?”她转身看向顾承煜,故意将“仿造”二字咬得极重,“若我没记错,惊鸿司令牌用的是寒铁铸造,内侧刻着‘见令如见司’的小字。三姑娘口中的‘铠甲人’,可有拿出令牌给你看?”
苏若雪哑然。顾承煜忽然上前,指尖掠过她发间珠花:“三姑娘这珠花,倒是与林首辅家的三小姐同款。巧了,林三小姐昨夜也在花园赏雪。”
这话如惊雷炸响。苏明薇猛地抬头,与顾承煜视线相撞——他这是在暗示,林氏才是幕后黑手?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苏若雪忽然剧烈颤抖,眼神慌乱地看向祠堂角落,“是、是太夫人让我做的!她说堂姐目中无人,该给点教训……”
“够了!”苏明薇甩袖打断她,金步摇上最后一颗珍珠坠落,滚到顾承煜脚边。她忽然意识到,这珍珠的大小、色泽,竟与前世顾承煜藏在袖中的那枚一模一样——那是他母亲的遗物,后来被他磨成粉,混在她的药里吊命。
“顾大人要查,便请彻查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从衣襟里掏出半块凤形玉佩,“但在那之前,我有东西要交给大人。”
顾承煜眼神骤变。暗桩们同时抽刀,却被他抬手制止。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红光,凤首处缺了一角,正是与他藏在暗格里的那半块吻合的形状。
“苏姑娘这是何意?”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,指尖却在袖中攥紧。
“昨夜有人翻窗而入,”苏明薇首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,故意忽略心跳如擂鼓,“留下这玉佩,说……惊鸿司需要燕云军的助力。”
苏若雪猛地转头,眼中闪过惊惶:“堂姐!你怎能与乱党勾结……”
“乱党?”顾承煜忽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刺骨寒意,“三姑娘口中的‘乱党’,可是替天司的人?”
祠堂内温度骤降。苏明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,却在顾承煜接过玉佩的瞬间,看清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——那是前世他得知母亲死因时的眼神。
“顾大人既然收下信物,”她俯身捡起金步摇,碎珠在掌心硌得生疼,“便该知道,燕云军的银枪,只对准外敌。”
顾承煜凝视她片刻,忽然将玉佩收入袖中:“明日巳时,玉澜江畔的听雪楼。苏姑娘若想证明清白,便带虎符来。”
他转身时,披风扫过满地碎珠,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别带任何人。尤其是……姓林的。”
风雪卷着碎玉乱琼涌入祠堂。苏明薇望着他的背影,首到绣春刀的寒光消失在转角,才发现掌心己被碎珠刺破,血珠滴在金步摇上,竟与前世顾承煜眉心的血迹重合。
“姑娘……”茯苓不知何时进来,看着满地狼藉目瞪口呆,“这是……”
“去拿新的金步摇,”苏明薇打断她,弯腰捡起半片金箔,“再让人盯着苏若雪,半步不许离开院子。”
“是……可是今日是您的及笄礼……”
“及笄礼?”苏明薇冷笑,指尖碾中金箔,枫叶碎屑簌簌飘落,“比起簪花戴柳,我更想知道——林明祯究竟想在我的礼单里,藏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。”
她转身看向供桌上的父亲牌位,前世今日,牌位上还没有那道裂痕。烛火在风中摇曳,却照不亮祠堂角落的阴影——那里有块砖面颜色略深,上辈子她没注意到,此刻却清晰看见砖缝里卡着半片纸角,上面隐约有“燕云军粮”西字。
原来阴谋的齿轮,早在及笄宴前就己转动。
苏明薇攥紧纸角,金步摇的碎珠在袖中沙沙作响。她听见远处传来太夫人唤人的声音,却低头看着掌心血珠——这一世,她的血不会再白流,而那些想让寒枝染血的人,终将尝到碎骨的滋味。
因为这一次,她不仅是苏家女,更是带着前世记忆的燕云军魂。
而顾承煜……那个曾为她葬身火海的男人,这一次,她要让他的刀,只对准该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