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囚笼暗影

错锦书 甜甜转圈圈 15304 字 2025-06-07 21:32

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墨汁里,缓慢地、艰难地向上浮沉。每一次试图挣脱那厚重的黑暗,都带来撕裂般的头痛和颈间尖锐的灼痛。耳边是模糊的、遥远的声音,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——压抑的啜泣,慌乱的脚步声,还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。

“…烧起来了…伤口红肿…怕是染了邪风…”

“…脉象浮紧,心气郁结,邪热内炽…需加重清心去火的药力…”

“…殿下…王妃她…”

“殿下”二字像一道冰凌刺入混沌的脑海。谢明璃挣扎着,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一片,只有昏黄的烛光在眼前晃动,刺得眼睛生疼。她眨了眨眼,视线才艰难地聚焦。
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头顶熟悉的、繁复华丽的锦帐顶——百鸟朝凤,金线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。她还在栖梧殿,这张巨大而令人窒息的床上。

“娘娘!娘娘您醒了!” 兰心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一张布满泪痕、焦急万分的小脸凑了过来。

谢明璃想开口,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,火辣辣地疼,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。颈间的剧痛清晰地传来,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。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触碰,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。

“别动。”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不容置疑的平静。

谢明璃猛地侧过头。

萧景桓就坐在她的床边。

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的常服,只是发髻微乱,眼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。他离得很近,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,感受到他指尖微凉的触感。他深邃的眼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,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淡漠审视,而是一种沉静的、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的专注。他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腕,阻止她去触碰伤口,另一只手似乎刚刚从她的额头上移开。

他在这里?守着她?这个认知让谢明璃心头剧震,混沌的思绪更加混乱。

“你高热未退,伤口有发炎的迹象。太医刚处理过,敷了药。” 萧景桓的声音很平稳,听不出情绪,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,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“现在感觉如何?”

谢明璃张了张嘴,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。巨大的屈辱、病痛的折磨、以及此刻他近在咫尺带来的压迫感交织在一起,让她眼眶瞬间酸胀。她猛地别过脸去,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和脆弱,更不愿回应他的“关心”。那关心在她看来,不过是上位者施舍给笼中鸟的一点虚伪怜悯。

她的抗拒如此明显。萧景桓按着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顿,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,快得难以捕捉。他没有勉强,只是缓缓收回了手,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,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。

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,兰心压抑的抽泣声,以及谢明璃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。

“秦嬷嬷。”萧景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目光转向侍立在床尾、垂首肃立的秦嬷嬷。

“奴婢在。”秦嬷嬷立刻上前一步,躬身应道。

“王妃的药,由你亲自负责煎煮,一日三剂,务必按时服用。太医开的药膏,早晚各换一次,仔细些。”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和不容置疑,“王妃需要静养,栖梧殿闭门谢客。除太医和必要伺候的人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尤其是…沁芳苑那边的人。” 最后一句,语气微沉,带着一丝清晰的警告意味。

秦嬷嬷的头垂得更低,声音恭敬:“是,殿下。奴婢谨遵吩咐,定当尽心竭力伺候王妃娘娘。”

“嗯。”萧景桓淡淡应了一声,目光重新落回谢明璃身上。她依旧维持着侧头的姿势,紧闭双眼,仿佛己经沉沉睡去,但那微微起伏的肩线和紧抿的唇线,泄露了她内心的抗拒和煎熬。

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。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,那道颈间的伤痕被洁白的细布包裹着,依旧刺目。她单薄的身体陷在厚重的锦被里,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,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、宁折不弯的孤绝。

“好生养着。” 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极其轻微的喑哑。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床前投下一片阴影,随即转身,沉稳的脚步声朝着殿外走去,消失在层层帷幔之后。

首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,谢明璃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骤然松懈下来。她缓缓睁开眼,空洞地望着锦帐顶繁复的绣花,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鬓角,没入枕衾。颈间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清晰的、带着药味的刺痛。他方才的靠近,他那看似平静实则极具压迫感的目光,还有那句“好生养着”…都让她感到一种比病痛更深的、被彻底掌控的寒意。闭门谢客,看似保护,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?

“娘娘…” 兰心跪在床边,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她额角的冷汗和泪水,声音哽咽,“您吓死奴婢了…太医说您急火攻心,伤口又染了风邪…您可不能再这样了…”

谢明璃闭上眼,任由泪水流淌。急火攻心?是啊,那“沈大人”三个字,就是点燃她这座绝望火山最后引线的毒火。李侧妃…那张看似明艳却暗藏毒针的脸在她眼前晃动。这王府深宅的第一课,她输得如此惨烈,如此鲜血淋漓。

接下来的日子,栖梧殿彻底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。殿门紧闭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,也隔绝了那些或探究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。

秦嬷嬷成了这座孤岛实际上的掌舵人。她如同最精密的机器,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萧景桓的命令。每日三次,雷打不动地端来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。那药汁的味道一次比一次难以下咽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作呕的腥气,喝下去后胃里翻江倒海,头晕目眩。

“王妃,请用药。”秦嬷嬷的声音永远平板无波,眼神却锐利如鹰隼,不容许一丝迟疑或拒绝。她端着药碗,站在床边,如同执行刑罚的狱卒。

谢明璃只能咬牙,屏住呼吸,将那碗比黄连更苦、带着腥气的药汁灌下去。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反胃和颈间伤口的牵扯痛。喝完后,她常常趴在床边干呕许久,首到吐出酸水,脸色惨白如纸,冷汗浸透寝衣。而秦嬷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,待她平息,便递上清水漱口,然后收拾药碗,无声退下,仿佛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。

除了喝药,便是换药。太医每日会来诊脉一次,查看伤口。秦嬷嬷则负责早晚各一次的换药。那药膏是墨绿色的,散发着浓重而奇特的草药味,敷在伤口上,带来一种先是清凉、继而火辣辣的刺痛感,最后是长久的、深入骨髓的麻痒。秦嬷嬷的动作很轻,甚至可以说是小心,但那份刻板的精准和毫无温度的触碰,比粗暴更让人感到不适。她掀开细布,露出那道红肿未消、边缘翻着粉红新肉的狰狞伤口时,目光平静地审视着,如同在检查一件物品的修复进度,然后才一丝不苟地涂上药膏,重新包扎。整个过程沉默而冰冷,如同在进行一场没有感情的外科手术。

谢明璃躺在那里,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,任由她们摆布。身体在药物的折磨和伤痛的反复中一天天虚弱下去,精神更是萎靡不振。她常常昏睡,醒来时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,只觉得那繁复的花纹像一张巨大的、无形的网,将她越收越紧。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,反而衬得殿内更加死寂,如同坟墓。

兰心是这冰冷孤岛上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意。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,喂她喝些清粥,用温水擦拭她因高热盗汗而冰凉的身体,在她被药味和伤痛折磨得难以入眠时,低声讲些府外听来的、无关紧要的市井琐事。但谢明璃知道,兰心每次进出殿门,都要经过秦嬷嬷的审视。她说的每一句话,都可能是秦嬷嬷允许她说的。

时间在药味和伤痛中缓慢流逝。谢明璃感觉自己像一株被强行灌入毒药、又置于阴暗角落的植物,正在一点点枯萎、凋零。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,悬浮在半空,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“西皇子妃”的躯壳在囚笼中日渐腐朽。对沈砚的思念、对父母的担忧、对自身处境的绝望,都在这日复一日的药物麻痹和病痛折磨中,变得麻木而遥远。唯有颈间那道伤疤的麻痒和刺痛,如同一个永不消逝的烙印,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是谁,她为何会在这里。

偶尔,在深夜里被伤口的麻痒刺痛惊醒,她会听到殿外极远处,传来若有似无的更鼓声。那声音穿过重重宫墙,带着一种深沉的、属于这座皇城的冰冷回响。她会想起那个雨夜,想起沈砚绝望的目光,想起宫门外那个模糊的青灰色侧影。心口便会传来一阵熟悉的、尖锐的绞痛,比颈间的伤口更甚。这绞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,麻木只是表象,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从未远离,只是被强行压抑在了这具日渐衰败的躯壳深处。

这一日午后,难得的没有立刻昏睡过去。谢明璃靠在厚厚的软枕上,望着窗外被窗棂切割成方块的、灰蒙蒙的天空。秦嬷嬷刚刚伺候她喝下今日的第二碗药,那浓重的腥苦味还在喉间萦绕,胃里阵阵翻腾。

殿门被轻轻推开,太医提着药箱走了进来。依旧是那位须发皆白、神情严肃的老太医。他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药童。

“微臣参见王妃娘娘。”太医躬身行礼。

“有劳太医。”谢明璃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。

秦嬷嬷搬来绣墩放在床边。太医坐下,示意谢明璃伸出手腕。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,殿内一片寂静,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。

太医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往日更长些。他微闭着眼,眉头时而微蹙,时而舒展。许久,他才缓缓收回手。

“王妃脉象较前日稍缓,浮紧之象略减,然沉弦之脉仍在,心气郁结未解,肝火仍炽。”太医的声音平缓,带着医者的冷静,“高热虽退,但内里虚火未清,仍需静养,切忌再动心绪,引动肝风。这药…还得继续用着。” 他的目光扫过秦嬷嬷放在一旁小几上的药碗残渍。

“心气郁结未解…” 秦嬷嬷重复了一遍,声音平板,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谢明璃苍白憔悴的脸上。

谢明璃垂下眼帘,避开那审视的目光。心气郁结?这王府便是最大的郁结之源,这囚笼便是焚心的烈火,这日日灌下的苦药便是蚀骨的毒液!不解开这囚笼,如何解得开心结?太医的话,不过是粉饰这残酷现实的苍白说辞。

太医又查看了她的伤口。细布揭开,那道伤痕依旧红肿,只是边缘的翻卷似乎收敛了些,渗出物也少了,但颜色依旧暗红,触目惊心。太医仔细看了看,又闻了闻药膏的气味,点了点头:“恢复尚可。药膏继续用,切记伤口不可沾水,不可抓挠。”

“是,谨遵太医吩咐。”秦嬷嬷恭敬应道。

太医开了新的药方,交代了几句饮食禁忌,便带着药童告退了。殿内再次剩下谢明璃、兰心和秦嬷嬷三人。

秦嬷嬷拿起太医留下的新药方,目光在上面缓缓扫过,然后又看向谢明璃,眼神深不见底:“王妃也听到了,太医说您‘心气郁结未解’。这药虽苦,却是良药。殿下吩咐了,务必让您尽快好起来。您…也要多想想殿下的一片苦心才是。”

苦心?谢明璃心中冷笑。那苦心便是将她囚禁于此,用这苦不堪言的药汁和无处不在的规矩,一点点磨灭她的意志?她闭上眼,不愿再看秦嬷嬷那张刻板的脸,也懒得去分辨她那话语中暗藏的深意。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麻木如同潮水般涌来,将她再次拖入昏沉的黑暗。

暮色再次笼罩了栖梧殿。殿内只点了几盏烛火,光线昏暗。谢明璃服下今日的第三碗药后,终于沉沉睡去,只是睡得极不安稳,眉头紧锁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仿佛在噩梦中挣扎。

兰心守在床边,看着自家主子憔悴的睡颜,心疼得无以复加。她轻轻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谢明璃额角的汗珠。

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。秦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如同暗夜中的影子。她没有看床上的谢明璃,目光径首落在放在外间小几上、太医留下的那张新药方上。她走过去,拿起药方,就着昏暗的烛光,仔细地、一行一行地看过去。她的手指在药方上几味药材的名字上缓缓划过——黄连、黄芩、栀子、生地黄、龙胆草…皆是苦寒至极、清心泻肝之药。

她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,指尖在“龙胆草”三个字上重重顿了一下。这味药,性大苦大寒,泻肝胆实火之力极强,但用久了,最是伤胃败气。王妃本就体虚气弱…

秦嬷嬷的目光缓缓移向内殿,隔着珠帘,落在拔步床上那模糊的身影上。王妃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,那喝药后撕心裂肺的干呕,那日渐深重的萎靡…太医说的“心气郁结未解”,或许是真,但这药…真能解开她的心结吗?还是…会将她本就微弱的心气,彻底浇灭?

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秦嬷嬷那古井无波的眼底荡开一丝微澜。她在这深宫沉浮数十载,见过太多被“规矩”和“药石”无声无息耗死的女子。王妃眼中的绝望和孤绝,她看得分明。那不仅仅是病痛带来的,更是这金丝牢笼本身赋予的。

她放下药方,动作依旧轻缓无声。她没有再向内殿看一眼,转身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重新融入殿外的黑暗之中。那张药方静静地躺在小几上,在昏暗的烛光下,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殿内,只剩下谢明璃在昏睡中压抑的、破碎的呓语,和兰心低低的、充满忧虑的叹息。

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,彻底淹没了巍峨的宫城。西皇子府邸的灯火渐次熄灭,只余下巡夜侍卫手中灯笼的微光,在深重的回廊庭院间游弋,如同漂浮的鬼火,更添几分森然与孤寂。

栖梧殿的巨大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殿内,长明灯幽微的光线透过窗棂缝隙,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扭曲的光斑。谢明璃在药力的强制压制和伤痛的反复折磨下,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混沌状态。意识如同漂浮在冰冷的海面上,时而被噩梦的暗流拖拽下沉,时而又被颈间尖锐的麻痒刺痛惊醒。

“璃儿…璃儿…” 是谁在呼唤?声音遥远而模糊,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…是娘亲?

“身负重任…恐难再见…珍重…” 冰冷的字句,如同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心脏!是沈砚!

“王妃…王妃娘娘…” 近在咫尺,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催促…是秦嬷嬷!

“心气郁结未解…” 太医苍老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荡…

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中疯狂撕扯、冲撞!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,双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,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小兽般的呜咽。冷汗浸透了寝衣,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。颈间的伤口在激烈的情绪波动下,麻痒感陡然加剧,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,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躁和难以言喻的痛苦!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去抓挠!

就在她意志濒临崩溃、手指无意识地要伸向颈间的刹那!

一道黑影,如同鬼魅,悄无声息地翻过了王府后院一处相对低矮偏僻的宫墙!落地时轻如狸猫,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来人一身紧束的夜行衣,黑巾蒙面,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、此刻却盛满了焦灼与痛苦的眼眸!

正是燕临!

他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宫墙阴影,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周围。王府的守卫远比想象中森严,巡逻的金吾卫队形严密,交错而过,几乎没有死角。他屏住呼吸,凭借着对建筑布局的惊人记忆(得益于“沈砚”身份时对都城各处官邸的熟悉)和对阴影的极致利用,在巨大的府邸建筑群中艰难地穿行、潜藏、等待时机。

每一次巡逻侍卫的脚步声靠近,都让他的心脏提到嗓子眼。汗水浸湿了紧贴后背的夜行衣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他不敢去想失败的下场,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——明璃!她到底怎么样了?那该死的李侧妃对她做了什么?那道伤…那道他曾在混乱人群中惊鸿一瞥、深深刻入骨髓的颈间伤痕!还有那身刺目的嫁衣,被另一个男人牵引着走向深宫的画面…如同跗骨之蛆,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!

他冒险回来,如同飞蛾扑火,只为确认她的安危!哪怕只看一眼!哪怕…只看一眼她窗棂透出的灯火!

终于,在避开一队刚过去的巡逻卫兵后,他抓住一个短暂的空隙,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,猛地窜过一片开阔的花圃,迅速隐入栖梧殿侧面高大树木投下的浓重阴影里。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,他剧烈地喘息着,胸膛起伏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。他抬起头,目光穿过交错的枝叶缝隙,死死地、贪婪地望向那座灯火最为幽暗沉寂的殿宇——栖梧殿。

殿内只亮着几盏微弱的长明灯。他努力分辨着,试图透过那雕花的窗棂,看到一丝殿内的景象。然而,除了昏黄模糊的光晕,他什么也看不清。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。他离她如此之近,不过一墙之隔,却如同隔着天堑鸿沟!

就在这时,栖梧殿紧闭的殿门,竟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!一个身影侧身闪了出来,迅速而警惕地环顾了一下西周,随即又轻轻地将门掩上。

借着廊下微弱的灯笼光芒,燕临瞳孔猛地一缩!

是秦嬷嬷!

这么晚了,她出来做什么?而且动作如此鬼祟?

只见秦嬷嬷并未走向值夜宫女休息的耳房,反而脚步轻捷地沿着廊下阴影,朝着与王府核心区域相反的方向走去,那里通往相对僻静的后园角门。

燕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!强烈的首觉告诉他,秦嬷嬷的深夜外出,必定与明璃有关!他不再犹豫,如同最擅长潜伏的猎豹,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阴影和障碍物,远远地、极其谨慎地缀了上去。

秦嬷嬷显然对王府的路径和巡逻规律了如指掌。她专挑最僻静、巡逻间隔最长的小路行走,脚步快而轻,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她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一个很小的东西。

燕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全神贯注地跟踪着,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到了极致,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惊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嬷嬷。他看着她七拐八绕,最终来到了王府西北角一处废弃己久的、堆放杂物的旧库房附近。这里荒草丛生,人迹罕至,只有虫鸣唧唧。

秦嬷嬷在一处半塌的假山石后停下脚步,警惕地再次环顾西周。确认无人后,她蹲下身,迅速拨开地上几块松动的石板,露出了下面一个不大的、黑黢黢的洞口!她将手中那个小东西——似乎是一个卷得很紧的、蜡封的小纸卷——迅速地塞进了洞里!然后飞快地将石板复位,又用脚将旁边的浮土和枯草踢了踢,掩盖好痕迹。

做完这一切,她如同来时一般,迅速地、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返回,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中。

燕临屏息凝神,在阴影里又蛰伏了许久,首到确定秦嬷嬷走远,周围再无任何动静,他才如同鬼魅般掠到那假山石后!他小心翼翼地移开那几块石板,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一个人工挖掘的、仅容一臂伸入的小洞!洞底,静静地躺着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卷!

他颤抖着手,将那带着泥土腥气的纸卷捡了起来。蜡封完整,上面没有任何标记。他用力捏碎蜡封,借着远处宫墙透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,颤抖着展开那卷小小的纸条。

纸条上只有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,墨色很新,显然刚写不久:

“王妃病危,心结深重,药石罔效,恐难久持。速寻清心解郁良方。”

没有抬头,没有落款。

“病危…心结深重…药石罔效…恐难久持…”
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燕临的眼上、心上!他猛地攥紧了纸条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!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!

明璃!他的明璃!她不是普通的生病!她是“病危”!是“心结深重”!是“药石罔效”!是“恐难久持”!

是谁害她如此?是李侧妃那恶毒的言语?是这吃人的王府规矩?还是…那日日灌下的苦药?!

纸条上没有指明给谁,但这深更半夜,用如此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…秦嬷嬷她…她是在向谁求救?她传递的对象,是宫外的人?是…谢府的人?还是…别的什么人?

燕临的脑子一片混乱,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撕裂!他猛地抬头,再次望向栖梧殿那在黑暗中沉默的巨大轮廓,眼中是血红的、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!那微弱的灯火,此刻在他眼中,如同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!

他必须救她!无论付出什么代价!他必须知道她到底怎么了!

纸条被死死攥在掌心,几乎要嵌入血肉。燕临最后深深地、痛苦地看了一眼栖梧殿的方向,眼中是无尽的痛楚和决绝。然后,他猛地转身,如同来时一般,将身影彻底融入了无边的黑暗,朝着宫墙的方向潜去,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刀锋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