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的河流裹挟着寒潭的碎冰与烽烟的余烬,无声淌过三载春秋。当太极殿九重丹陛之上,天子手持金册玉宝,将储君印绶郑重交付于萧景桓手中时,整个都城都沐浴在一种尘埃落定后的、带着敬畏与期许的曙光里。西王府的匾额悄然卸下,取而代之的,是象征着帝国未来权柄的煌煌二字——东宫。东宫的庭院,比之昔日的王府,更加轩阔深广。暮春时节,几场细雨洗尽了雕梁画栋间的最后一丝肃杀,催开了满园芳菲。几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,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,如同堆砌的云霞,风过处,簌簌落英纷飞如雨,沾衣欲湿。新移栽的翠竹沿着曲折的回廊摇曳生姿,发出沙沙的轻响,混合着远处稚子清脆的嬉笑声,织就一片宁谧祥和的背景。
回廊尽头,临水而筑的“撷芳亭”内,谢明璃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美人靠上。她穿着一身质地轻柔的杏子黄宫装,外罩同色云锦半臂,发髻松松挽就,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步摇,流苏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,在颊边轻轻摇曳。晨光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,温柔地洒在她依旧清丽却更添几分温婉韵致的脸上,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轮廓上投下柔和的光晕。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,如同悄然萌发的春芽,在她身体里孕育着蓬勃的生命力。
亭外不远处的茵茵草地上,一个小小的、穿着宝蓝色锦缎小袄的身影,正跌跌撞撞地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。那便是萧景桓的长子,名唤萧承煦,刚满两岁,正是蹒跚学步、对万物充满好奇的年纪。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因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,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追随着空中摇曳的风筝,口中发出兴奋而含糊不清的咿呀声:“飞!飞高高!” 乳母和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,张开手臂虚护着,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。
明璃的目光追随着儿子小小的身影,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度。承煦的眉眼,像极了他的父亲,尤其那专注时微微蹙起的小眉头,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气质。看着他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欢笑,感受着腹中那有力的、新生的悸动,一种如同温泉水般熨帖的暖流,缓缓浸润过她的西肢百骸,驱散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。
“煦儿,慢些跑。” 温和而带着磁性的声音自身旁响起。萧景桓不知何时己处理完晨间的政务,悄然来到亭中。他今日未着储君繁复的冕服,只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常服,更显得身姿挺拔,气度沉凝。他自然地坐在明璃身侧,温热的大掌极其轻柔地覆上她置于腹间的手背,带着一种无声的关切与共享的喜悦。
“殿下忙完了?” 明璃侧过头,对他微微一笑。阳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,映出细碎温暖的光。
“嗯。” 萧景桓应了一声,目光却落在她脸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自那日将玉佩交还、告知“沈砚”死讯及部分真相后,他一首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。他知道那场迟来的真相如同惊涛,足以掀翻任何人的心防。他担忧那深埋的悲伤会如暗礁,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下蛰伏。
明璃看懂了他目光中的深意。她没有回避,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庭院中蹒跚学步的承煦,唇边的笑意更深,也更宁静。
“殿下不必忧心。” 她的声音很轻,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澄澈,“过往种种,如同这园中春日里消融的残雪。痛过,哭过,憾恨过,也都……过去了。知晓他并非背信弃义,知晓他最终……也算求仁得仁,心中那口郁结多年的气,便散了。” 她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一只温润通透的翡翠玉镯,那是萧景桓在她生下承煦后所赠,象征着新生与守护。“如今,看着煦儿,感受着腹中这个小家伙一天天长大,妾身心中……只有感恩。感恩上苍赐予的这份安宁,感恩殿下给予的……这片遮风挡雨的屋檐,和这份……踏实的依靠。”
她的话语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萧景桓心中漾开圈圈涟漪。他凝视着她沐浴在晨光中的侧脸,那眉宇间再无昔日的沉郁与惊惶,只剩下一种被时光与理解打磨过的、温润如玉的沉静与满足。这份沉静,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抚慰人心。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,传递着无声的暖流。
“这片屋檐下,有你,有煦儿,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,” 萧景桓的声音低沉而醇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,“才真正称得上‘家’。” 他的目光越过明璃,望向庭院中咯咯笑着、试图抓住一片海棠花瓣的儿子,深邃的眼底,映满了整个春日的暖阳。那是一个男人对家庭、对未来最深沉的爱护与期许。